在前清光緒三十三年的時候,我已經十四歲了。那時在私塾裡已經讀過了六年的書,我父親便把我送在巡撫衙門裹,跟了李福元先生學習作書記的事。他的上司是個文案。這人姓朱名江,安徽人。聽說是巡撫楊士驤的老師。這位老先生非常的歡喜我。沒事的時候,我就看一看綠野仙蹤合升仙傳。自此以後,便種了小說毒了.
可巧,这一年在廢曆四月间,楊士驤先生出去閱邊的時候,在嶗山盤桓了幾日。那些隨從他去的人,等到回濟之後,便無中生有的說「嶗山的庵觀寺院,大小一共有七十二處。有兩處的出家人,內中有兩個知縣。巡撫還賞了他們每人一百元錢。其他的舉貢生員,也不知道有多少。最奇的,有一個老道,大概有七八百歲的樣子。每日盤膝跌坐,不食煙火。他的指爪的長短也不知道,光看見繞膝盤生的像草根一樣」。我聽了這話以後,我便問他們的路程。他們便說「由濟南經某某縣到即墨縣城一共是九百里。再到山裹的下清宮,又是一百一十里。大概有一千多里路罷。」當他們說這話的時候,絕沒想到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,認真的能夠千里遙遠的去。在我可是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心了。
到了五月二十七日那天,我早晨起床以後,將隨身的衣服行李,包了兩個包袱。在八點以前就離開了衙門。那時候一個錢也沒有。最先到了東門裹苗家巷正立當鋪裡,當了一床棉被。恐怕後面有人追來,便雇了一輛小車,坐到東圍子門。又步行了六十里,到了龍山鎭。雇了一匹對槽驢,加緊的走著。我想腳價才二百文,為什麼他放心大膽的把驢來交給我呢。我也不認識路,就任驢由韁的走。到了章邱縣南門外的時候,說也奇怪,那驢便簡直上了一家店裹去了。
那時天氣尙早。店主姓王,他問我「往那裹去的」。我說「要到嶗山還願去」。他說「怎麼你爸爸叫你去呢。」我說「我家裹除了老的小的,就是我還可以去得,所以叫我去。」說著我把一包袱衣服交給他,我就信步的進了城。忽然聞聽著有鑼鼓的聲音,我就順著這聲音找了去。擁擠的很,是唱的章邱梆子戲。因為我是第一次聽,並且也覺得沒有什麼興味,我就回店去了。
二十八日到明水的時候,因為那是產香稻的地方,所以到處均系湖田。有一個與我年紀相若之人,牽著一牛。覺得很奇異的,便自言自語的說「怎麼此地的牛,比濟南的牛不一樣呢。」那時也不知道是水牛,更不知道大有江南的風味。但是心裹感覺著非常的快愉。
自此以後,雖說是「遠路無輕載,」但是我的行李,是愈走愈輕。所以也沒有多大的痛苦。有一天走到一個小村,並沒有店。在村的東頭有一個廟,鬥前有幾個人在那裹乘涼,他們說「你不要走了,前面也沒有有店的莊村。且是天也快黑了,你就住在這廟裹罷。」我就跟了他們進去。這廟裡的道人,是伙居道。也娶妻生子的,合不出家的人,我看也沒有什麼分別。我吃飯的時候,他們七言八語的追問我,是不是逃學出來的。並且要送回我濟南去。我便很鄭重的說「謝謝你們關心罷。我實在是還願去,並不是逃學呵。」所以他們也沒認眞的送我回去。
在路上已經十三天的時候,這天是六月初九日,便安安全全的到了即墨縣的城裡。先當了一票當,然後便找了一家店住下。那從濰縣帶來的燒餅,也都壞啦。外邊雨又下個不住。真是無聊的很呵。忽然來了一人,叫賣「海物。」一看是細而長的田螺。又見他們買來將尖端咬去,向粗端猛力一吸,就如開火油桶,須鑿兩空一樣的吃著。我於是也買了幾個錢的。非常的堅固,如何咬得動哩。最後咬開一個,我就將牠翻轉過來,向粗端盡力一吸,當時便吐在地上。覺得很不好吃。便將所餘下的合若干燒餅,一總都給他們了。
十日,天雖陰著,雨可是止啦。出了東門,約走了十裡的路程,到了北郭村。漸漸又下起雨來了。正在一個廟門下避雨的時候,由廟裹出來一個道士。簡單的問答了幾句話,他就把我讓在廟裹。飯後老道出去同了兩個老人進來。談了多時,他們說「你既然要出家,難道非往山裹去不可嗎。他這廟裹有三十多畝地,有一牛可以種藥的。況且這裹就是他一個人出家,人又忠厚,你若是給他作個徒弟,將來這份家產還不是你的嗎。」看老道那個樣子,也是出於至誠的要留我。我把包袱解開,取出了朱江先生所寫的一把扇子來,送給老道說道「我的志向,是在山不在廟。況且濟南也有很多的廟呵,你想我為什麼要上嶗山呢」他們都悶悶不語了。
兩個老人走了之後,老道便把上清宮,下清宮,明霞洞,白雲洞,華嚴庵……大概的情形,說給我聽。最後叫我到明霞洞去,並且告訴我,「見了當家的,必須說(是來給祖師爺効力的。)才能收留呢。」掌燈以後,老道用拂塵把幔內的蚊子趕了趕,叫我睡下。他也就睡去了。
十一日起身入山的時候,老道戀戀不捨的送了我很遠的路。我就隻身向山裹走去。在先道路也極平坦。漸漸的就崎嶇難行了。最後爬山越嶺走有多時,看見兩個農人,也不用牛馬,在田中耕地。過青山及黃山二村時,看那山村的婦女,也是粉紅黛綠的修飾著。以後方才聽得人說,有兩句歌謠「青山黃山,三倆黃錢。」黃錢是說的製錢,這兩句話的大意,一則說是風俗不好。二則價也是很低的。並且也是出家人的行宮下院哩。
過去青山村,爬上了一道山嶺。遇見一個女子,面貌也還不惡。約有十七八歲。頂了重有百餘斤的山草一捆。穿著套鞋,小的可憐。她也不走正路,比較赤手空拳的男子在平地上走,還要快的多哩。相形之下,未免覺得慚愧。像她頂了重草,又是兩隻小腳。我除了腳以外,還加上了兩隻手。如何不慚愧呢。所以我想這嶗山的「嶗」字,莫非為地還勞苦的情形嗎。這眞是名符其實了。
坐在路旁的山石上,休息了一會。便鼓舞起了精神。慢慢的走去。上坡上有一個大竹林,明霞洞就在其上。將到了廟門的時候,忽然間有兩個很肥大的狗。叫了兩聲,就向我狂奔。我大聲疾呼著,眞是危急萬分了。正在這時候,裡邊出來一人,將狗趕去。問明瞭來意之後,這時又出來了許多人,領我到了當家的那裡。我看見有一個道士,正在那裡用指爪繪畫山水。這時候我便想起了在濟南他們對我所說的話來,心裹有多麼羡慕哩。等他問我的時候,我便把張道士(北郭村的道士)所囑付我的話(給祖師爺來効力啦)說了一遍。後來聽說這當家的姓張,是諸城縣的一個舉人。當時他就不客氣的對我說「我們這裡有知客,管庫,管賬,值殿,那都是出家人。還有種田的,種菜的,看山的,巡山的,看磨,喂馬,你也作不了。」最後很躊躇的說「你燒火,喂豬罷。」這時就有人領著我,到了廚房裹把行李來安置了。
等了不大的功夫,有個人領著我,到了一個山洞裹。搬取松毛(就是帶葉的松枝)我看那一捆一捆的,最小的也有一百斤上下。如何能搬得動呢。我就把一捆拆開,分作三次搬運。正自得意,覺得右手疼痛。看時有血二處,也無法包紮。到了生火的時候,那鍋爐有方桌大小,那鍋大概也是頭號的罷。我想來時並沒見很多的人啊,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大鍋造飯呢。那時把火生起,用火又把松毛不斷的送於爐內。至於應當作什麼飯合什麼茶,那並不是我的事,我只管燒火就是了。
數分鐘以後,天氣又熱,再加上火烤。覺著面上的皮,異常的疼痛。口裡又覺著乾燥,便立起來用瓢飲了許多的冷水。忽然想了一個救急的法子。用背向著爐門,面部一定會不痛了。那知道在路上半月的時候,曝於烈日之下,背上的皮,已經像魚皮一樣了。那還能經得住火烤呢,比前面痛的更狠。把飯燒好以後,聽外邊一陣梆子亂響。出來一看,有若干人先先後後的都來吃飯。也不知道他們是由什麼地方來的。這樣每天三次,我的苦也就是三次了。那嗎已經來在這個地方,只有忍受了。
飯後,當家的張道士,叫我提了兩個木捅。放在一個石砌的檯子以下。又叫我爬上臺去,立在一個埋在台內的缸前。拿了一把長柄的鐵杓,由缸裹撈取豬食,裝於桶內。覺著缸內的惡氣熏人,又酸又臭。兩桶已滿,方才爬下臺來。用盡了平生的力量,把桶擔了起來。右肩上的痛,是不消說了。兩條腿覺著也支援不住。張道士還跟在後面,我就東倒西歪的好歹擔到了豬圈。把豬食傾在石槽裡邊,回頭看時,張道士已走。解開衣扣一看,右肩上突起一個疙疸。皮肉紅腫,疼如刀劃。圈裡的豬把食物已經吃了。牠那尾巴搖搖擺擺的,那是怎樣的好哇。
晚間張道士沒有在廟裹睡,同伴說「他在青山村他的徒弟家裡睡的」我問他們那個七八百歲的老道,他們也不知道。過了幾天,眞是「手足重繭」了。這時候想家的心極盛。有一天燒完了火,喂完了豬。心裹悶的很,飯也沒吃,走到了個離開廟很遠的一個山谷裹。放開了大聲,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個夠。以為他們一定不知道。那想到「空穀傳音」,方才回廟,就被張道士問起這事。我也沒有什麼可說,無非聽他申斥就是了。
在這度日如年的時候,那日忽然由山下來了兩人。一個是王哥莊的紳士。那一個姓劉,是由濟南來的。彼時濟南附近大旱。楊士驤先生,他知道嶗山有個黑龍潭。水中有數面龍牌。逢著天旱無雨的時候,用一個知道水性的人下去,把龍牌請上一面來。供在沒雨的地方,就會下雨。所以他就叫即墨縣的知縣,親自把龍牌送到濟南。那時候,朱江先生知道了。傳見了那個知縣,叫他回縣的時候,考査我的下落。一節朱先生是楊士驤先生的老師。二節又是他的上司。怎麼能夠不盡心呢。所以回縣的第一件事,就派人會同王哥莊的紳士,無論廟的大小,逐一的檢查。
朱江先生接到了即墨縣知縣的電報。知道已經査著,確實在嶗山的明霞洞。我父母也得著信啦。雇了一個姓劉的,(名字已忘)把他請在家裹。我母親給他倒茶的時候,碗裹半點茶水也沒有。劉某說「老太太。都倒在桌子上了。」我母親說「我的眼,已經哭的看不見了。並且他父親,每天到晚瘋瘋顛顛的出去找他。有一天夜間一兩點鐘了,有一個巡警,把他送了來說(你們太不經心了。老先生這大的年紀,又瘋言瘋語的。為什麼深更半夜的,放他出去找小孩呢。)你想,這孩子要是找不回來,我們還能活嗎。」買好的兩份禮物。一份是送即墨縣的。那一份是給道士的。都交給了他。所以他今天同了王哥莊的紳士,拿了這份禮,把這些由濟南來的情形,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。
他們當日在廟裹住了一宿,第二日(山中無曆日,所以我也不知道是某月某日。只好用第幾日就是了)我便同他們下山。那天住在王哥荘,屋裡還有一口靈柩。這一夜不光有心事,且是還害怕。所以也沒有睡好。
第三日;便到了即墨縣。知縣的眷屬忽然叫人來說「要看看我。」等到了夜深,也沒來叫。可是這一夜我又沒有睡好。第四日,就抓了一輛官車。還有縣裡派來護送的兩個人,上了車,走了有十餘里,那傾盆的大雨;便下起來了。遍地是水,道路也分不清楚。一共三十多里路,到下午四五點鐘,才到了城陽車站。住在店裹。他們就喝起酒來了。
那時已經雨過天晴。心裡覺著非常煩燥。便走出了店外。信步走去。到了一個貨房的牆角下,忽然由房檐上落下一隻麻雀。被雨淋的,已經不能飛了。我將把牠撲著。又落下一隻。這時聽得後面有腳步聲音;回頭一看,是劉某,他問我「你作什麼啦。我以為你又跑回嶗山去了呢。」我指了麻雀說「這麻雀被雨淋的已經不會飛了。你看,那邊還有一個呢。」劉某說「你快放了這一個罷。」我說「為什麼。」他說「你看,那個就是牠媽。現在她媽來找牠,你還不放嗎。」我聽了這話,呆呆的立著。麻雀也丟在地下啦。他就拉了我的手,慢慢回去。但是我的淚,也就像下雨似的流下來了。回店後飯也沒吃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。
第五日,搭了膠濟鐵路西開的列車。當日到濟南,在東關下的車。小車路過李福元先生的大門;他把我叫住談了一會。等到家的時候,已經九點鐘了。我的父母,他們是怎樣的歡喜呵。不多的幾天,他們也都好了。因了我排行第四,同街上的人們,都叫我酆四神仙。但是我絕對的再不看升仙傳合綠野仙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