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有恒
由劈石口微东峻起，连云排戟，雄峙沧溟，若鳌负者牢山也。自汉逄萌栖隐始名，牢以难入耳。唐玄宗许王曼合炼于此，因改辅唐山。子瞻集亦作牢。邱长春独爱其奇秀等蓬瀛，更鳌山。金元碑因之。余以崇祯冬至卫，睹兹山涌海上如图，即神往。明年暮秋，始克游。如是从鹤山，宿上苑。明晨登狮峰，观日出。旋蹑海湍乱石中，入山东南径，之太清西南，攀峻岭，再宿上清。陟明霞洞，登南天门。西逾夹岭河，北上巨峰之巅，西游华楼，由劈石口返焉。山形由西北而东南，其高九千仞，其广二百里，北东南并际海。巨峰居山之中，北支为上苑，东南为昆仑明霞洞，又至上隅尽焉。南分二支，左为南天门，右为夹岭河，西北落小山，蜿蜒四十里，突耸为华楼，兹其概也。山之石峰以万计，或正或侧，或锐或圆，或横展宰曲抱，或独石亭立，或累石叠成，奇诡卓荦，变幻万态。欲悉数之，未遑也。狮峰宛自犹龙洞逸出，而首仍顾洞。人从颈右，俯躬穿石门，上狮背，观日出。将旦，曦光上射，灿赤城霞，煜烨不定。半吐，则水光与天浮动。比全开，而日下诸岛，映彻如卷石，千里岛犹之山峄矣。南天门在上清西南十余里，两石峰东茜竞秀。北上诸峰，截显出云表，若空中芙蓉。下视海色，日正午得微风，金波茫洋，类一大冰壶。夹岭河之东岭，能见巨峰。巅又萃起，巍峰四面削成，似华山而小。华之奇尽仙掌，此则万峰围绕，中现西岳，小像较易耳。自大风口望之，如仙人趺右是而坐，巍魏峨峨。其最上一庵，于悬崖断壁，径穷磴缉，飞鸟不到处，忽开一小洞天，以收摩天浴日之奇观，非神工谁为之。而岩洞以数十计，明霞为最矣。洞在上清山半，当脊直上，峻甚难置足。旧记称“垂木陪以登者”，入洞由右壁升三层若阁，上有窗:容日光照，洞内空明。出窗上旱许，复得玄真洞，三面海光，豁目荡胸。从一洞吸之，山海一，而易地则观殊，以得日益奇也。山顶必出，泉清而甘，泻自壁中，溅谋飞瀑，汇为涧，触石则雪飞而雷鸣。山内之巨涧四，即夹岭水至涧，皆天然。异石参差布涧中以渡水，汰砂砾尽，石骨自露耳。合之北山诸峰，上苑外，皆斜插入海，成撑拄之势，若戈戟，若旗，无正面。山南诸峰，悉由西趋东，若屏，若城堡，卫昆仑之尊严。即天门高峻，亦东面而肃立然。山北麓海湍，穷凿山标之石，险极，犹有径。东南陡绝入海，无麓不受凿。径夯，不得不转度岭，而堪岩噍蛲，无悬缟，无级，惟循一二采药人旧迹。灰石刺足，不能步，以手佐之，左缘石，右拄杖，大石阻，则手足俱构。令人前持杖，当缏力挽，后推之。前人时失足，杖脱而坠，几不测。汗浃惴惴，数十倚始到顶。喘甫定，旋下前山，复然如是度者也。盖至登天门，下夹岭河东岭，上巨峰，委顿几气绝。然非劳妫，乌得此大观哉！山春夏多雾，宜药，不产五谷，山外险远，未易致，寥寥数茅庵，多瑾户，出山求食。木宜松，生自山半，下石隙中，蟠困离奇，其巅则童。惟上苑以螭绝得全，故多古。上松清，老而不尽古，土石杂也。独宫前两白果，各抱三十尺，高二百尺，宋初至今弥茂，称仙树云。其太平、上清、太清三宫，建自宋；聚仙建自元；天门后，夹岭河、巨峰诸庵，则近日创之。上苑奇峭，面北只游玩之区；上脶宽夷，山止矣。华楼者，以群峰玲珑嵌空名也。由西南转北而东，又转南，其圆如环，广十里，高三千仞，中为巨河。从壑中扪葛上，膝时抵腹，数息乃至老君殿。既上，则翠屏岩中峙，凌烟崮、高架崮左右翼，仙灵窟宅也。土人以峰名崮。玉皇洞藏翠屏岩中，如珠。从右攀陟二百余步，上凌烟崮，谒刘真人遗壳。复左陟百余步，从石罅中上，观玉女盆。盆在高石上，以游人携妓浴遂涸云。东望高架崮，擘立不能上。崮东南五十步，耸方石，高五丈，若冕。下观金液泉，亦高石上，纵广仅二尺，不涸不流。步至华表坐仙台，遥瞻巨峰，月甫上，峰顶诸峰，历历幻作五城十二楼。回望本山古松千余株，苍然碧峰绿嶂间，真大小李千仞山水一幅，恋恋不能别。夫牢山以苍茫孤高，特开妍秀，如华楼山之别馆也。乃游人率自华楼止，至上苑已稀，山申则绝迹矣。岂尽道险无人居，非胜具裹粮莫至哉！天地特钟此异气，以砥柱东溟，傲烟波，避理乱开遁世之薮。盖山之隐逸者也，非其人勿至矣。斯山之所由名牢也。夫汪有恒曰:“少阅名山记，知山胜，凡路径悉识之。至中岁已绝望，不意暮年投穷海，获遂此愿，幸也。忆子瞻守胶州，去此仅百里，未闻一游，而余以冗散得纵观七日，丁舒其高旷寥阔之怀，岂于山有夙缘乎！然险僻人迹所不到者十五，故足不尽履，目不尽览，笔不尽摹，聊记山川之概，以贻卧游者。” ====郭元翰====崂山者，喻晓鲁地万户之山也，名于“巨峰崂顶”“七涧三标”二观。崂顶为巅，三标为峰，虽皆享胜景，然三标次之。传其碧柏拥岳，川泉如绸，横揽胶东引墨水，纵变春秋贯乾坤。故余与友游意盛浓。时四月，备食负笻，夜宿山麓。
旦日，宿雨初歇，琪云绽空，始攀。沐光披风，兴高心乐，虽有峭石歧坡，余志在顶而不畏也。日渐高，余与友将及三标，已可遥望，期逾烈而力逾足。
午至，绮景崭然而殊于途：北标异峭，中标触霄，南标尚可登临，逆村涧斧岩而南上，有幽然之名窟、磐垒之嶙台。临台之峭边，则平视叠山，薄雾如绡，嵩石瑰怪，浅虹似桥。虹脚蜿流，丝丝依垂，闭目偃息，如闻璐环；挂壁飞瀑，凌空而倾，势如狻猊奔咆猎鹿，沸沸浩波中，珠滴湜湜烁烁泛金芒。回首，千绿溢瞳，郁林葱葱。栌枰松柏，簳筱箛箘，旁濆而生，破岩而长，俨如千军，亦如巨障，茂茂然而不可知其里也！
见其观，乃大乐。余与友遂铺席而坐，搭炊木，烤异珍，食野果，饮清泉。绘景作诗，侃侃晤谈，耽于三标之境而忘乎崂顶焉，不觉薄暮，夕月暧冥。渐有归客，或自巨峰崂顶。询其观，客道：“峰五指，天一线，灵旗三崮阻鸿迁；佛光渐，彩球现，巉峰时隐云海连。余及磕掌之巅，俯瞰群山，举手夺日，岚萦足间如抽绢纱，青沁人心如饮碧露；飔捋发而面煦煦，雯熹熹而阳杲杲，不辨天上人间，超乎冯虚御风，果如羽化登仙，情释心旷，惜无留矣哉！”闻此，余与友皆恨其溺于前景而忘继登也，既日西，迫归矣。
于是余有感焉，凡绩成者必劬躯劳心也，然决成败者，在于既得之心也。或耽于小捷而止奋，其必失大捷之机；或谦绩不骄而更作，必顺水升帆，势破万荆。故其耽于暂欢者，卒撚一穗，垂首悔归；其淡绩逊然而继攀者，终克万阻，功无不成。夫学者，毋快于一时之绩而不思进焉，戒骄戒躁，进取不已，乃治学成学之道也哉！
此余游崂山之所得也。 ====陶允嘉====余至墨数月，儿道以崂山之游请，余曰：“未也，夫游以时以侣，气肃风烈，非登高所宜，且无与偕者。”越明年三月，适友人王静虚自大西来，余曰：“可矣。”乃以月之十七日，拉蓝友述泉出自南门。见东南天半，苍翠横旦，奇峰突兀，若夏云之屯，舁人曰：“此崂山也。”地皆陂陀，舆行其上，随其高下，而山亦与之低昂。新绿被野，东作方始，秾桃繁李，点缀村落。行一舍，得山曰“凤凰”，寻其西趾东折，得涧曰“石柱”。缘涧北上行，乱石纷纷中，院曰“慧炬”，亦以倾废，而中旃檀释迦像甚丽，云内所施憨山僧，海印寺而移之者。降而下，见陂麓间石墙周遭、栋宇修整，问而知，为赵封翁山墅也。翁家胶，年已望九，丈夫子五人皆荐绅，孙二十一人，弃家栖隐者，十五年矣。与吾家有世谊，往谒，而翁已扶筇肃客于门矣，步视矫矫。堂曰“皆山”，楼二:一以寝息，一以贮书画、酒铛。牖南启，而华楼耸其前，北启而凤凰障其后。东西两院，西园植桃、李、梨、枣、苹婆之属百颗，正放花，东植桧柏，有亭踞之，尚未名。后高岗，植松数千株，浮翠作涛。是午，于赵翁所饭焉。饭毕，易腰笋东行。折而北，路峻，行巉岩间，舁人趾相啮者数里。舍輿从步，有石塞途，中空如瓮，从瓮中入，转折而上，为玉皇殿。古柏镠干，碑碣甚古，石罅有泉曰“玉液”。石壁如屏，色正黄，内有小洞，因名“黄石”，与圯上老人事无涉也。逼隘无足观，所得不足偿所劳矣。降，而赵翁冉冉从松林中出，迓入松下小亭—名“餐霞”凤凰山前静虚与蓝友弹棋其中，翁与余步出林坰，见攒峦嵊环，夕阳在松，炊烟袅袅，从尘中起，与晚岚合，清气袭适有的植者，就东国虚亭饮焉。宿于皆山堂左轩。自皆山堂南行半里，得白沙河。产鱼，大类雁宕香鱼，盖溪水与海水交而者，土名“仙胎”，宠之也。登山争鸟道而上，二里许为小华楼。左折而上，两山旋陿，舁人气喘，令从人佐舁，上迎仙岘。至松风口，狂飙骤至，舁人反却，贾勇乃得过。时蓝友以一马先，山半舍马而徒，屈折崎岖，时隐时见下望之，若唐李将军画寸马豆人矣。历夕阳涧，仰视王乔崮，壁立万仞，危石累累欲堕不堕，古松偃枝下垂似欲攫人。南为仙人梳状台，巨石陡起百尺，右顶有松如盖而根错出。北折，岑碑大书“海上第一名山”。稍西为老君祠，塑像甚工。再上为玉皇洞，洞旁金液泉，甘冽，奭斗饮之尽二器。再上为翠屏岩，又上即华楼矣。吴越山固多石，然巉削兼業不可上，此则若累棋，若累卵，层压而上，可跻可陟，固足奇也。再上为玉女洗头盆，即华楼绝顶矣。余足疲，蓝友呼酒脯佐疲。王静虚轻矫，蹑顶见石洼如盆。其右则凌烟崮，为刘志坚藏蜕地，事祥碑语中。下为天眼泉，泉从石隙中浮，碧如人睛，早暵不竭。过石门，见赵翁乘小兜，从松杪婆娑上矣。趋下迎之，遂至南天门。石如台，松荫袭人，游客之题咏碣焉。赵翁布席石上。北望华楼，南望巨峰诸山，如列戟，如羽镞，如雉堞，如锯齿，如火焰，如展旗，如卓锥，蜿蜒五百里，山之变态尽矣。酒数行，时蓝友治具于宫，乃偕赵翁饭而别。从南天门下，路峻滑，奇石拏攫，为下舆，猿接而下。行数里，为蓝文学再茂读书所，书屋倚山，其趾半附崖上，有茅亭拾级而登。前后石岭蚱崿而刺天，文学饮余于亭。南行即蓝友祖赠司寇公茔也，松柽蔚茂，下而肃揖。揭溪者再，源发巨峰，而下与白沙合者也。从此皆大壑幽崖，绝无庐舍，亦鲜人踪。迷阳茀篱，似无可往，忽山少洼，一石蔽之，中开，名曰“劈石岭”。陟其巅，眼界骤宽。山与海交，海与天接，上下一色，似净琉璃。大管诸岛，若渴猊下饮于海，远岛累累，淡若修眉。晩霞映波，缥绿万里，与碧落无异，信奇观也。循山趾行，十余里为萧旺社，王文学克中别业在焉。设馔以俟，且欲挽余宿，余曰:“志在观日，至此则失彼矣，待月上则可。”语及海市，蓝友曰:“海市不独登为然，莱海中往往有之，第不时见耳。且世知海市而不知山市，远岛居民及渔捕者，每见劳山云色蔚蒸，顷刻变幻，其楼台城堞、马车人物，与海市无异。然崂之民弗见也，即邑之民亦弗见也。可知蜃龙之气恍惚聚散，随地而见。固奇豪之士所影响其说，以为五城十二楼者，大都类此。”余深领其言。时王友促歌者进觞，为之剧谈而待月。街鼓动，从者报月上。束燎前导，穿民家旁出，村犬吠声如豹，并山海而行。月亭亭上，波得之，荡而为长灯。炬火与月相乱，海上诸峰尽出，炬烬落草间，延袤若野烧，宿鸟扑刺。俄折而右，遂与月左，路缘陡崖，舁卒趾渐高，径渐窄，炬渐微，不见前后人，惟闻泉声淙淙鸣崖下。乱石枳途，舁人肩相辅，后趾俟前趾发乃发，如是者数里，忽岩阿黯黮中，钟磬骤响，始知抵上苑矣。入门为朝元宫，俄而蓝王二友亦至。岩缺复见悬月与波滉漾，余谓:“以日观而并得月观，溢于愿矣！”就寝羽士房。鸡鸣三喔，披衣起，从棘林中过寅宾洞，蹑磴数回，登狮子岩。岩突出悬崖，高数千仞。时山月松顶，娟娟媚人。俄而震方启白，月色渐薄，久之一缕深红隐起人面，石木尽赤，云物射之皆成五色，海屿受光，以远近为浓淡。红轮滟滟，徐变为黄金数千道，芒刺射眼，动摇若冶金。静虚欢叫，称绝奇，呼酒沃之。岩地夐绝，风气磅礴，不可久居。下抵狮口岩，浮白敌寒。时王友所挟笙乐，时作于岩之上下，倚徙不定，上则钧天，而下则窟室矣。折而西，登犹龙洞，洞列南北诸真，静虚辩之甚悉。再上，巍石如盘陀者不一，跨其脊、躐其顶而返。饭于宫，乃下。下里许，至海澨，沙细白，类补陀千步沙。掬水弄波，水色淡碧，舌尝之咸甚。余家海滨，习于海矣，惊涛浴日，浊浪排山，海之状也，一过岛屿，辄谽岈冲撞、澎湃鏜匼，令人骇慄而已，未有文沦穀漪、黛蓄膏渟、安澜缥碧，可狎可娱如沼沚间者。仰视巑岏诸峰，张牙露骨，喷雪翻银，排空卷地，大类钱塘潮势。夫水本动也，至于海而险怖极矣，乃反静焉;山本峙也，乃飞翔褰舞，反类躁焉。静躁相反、夷险易体，盖余所未睹也，岂非天下一大观也。东行一舍，至鹤山，石类华楼，而高不及百之一，左巉山，右三标，其枝并插入海中若两臂，而鹤山中踞之，汇为一小海，此其独胜也。庵曰“遇真”，古松虬曲，无风而涛。时何孝廉及韩、林二生俱至，偕而登。石窦中虚，名“白鹤洞”。又曲折而上，叠石数层，頫而入，愈下其锐不及地者尺有咫，卧而转侧乃可入，中穹若室。如是者三四，何友呼酒饮之。从顶出，有石敞夷可坐，则所称“石楼”也。降，而何君觞余于宫，觞罢，别而西行。一舍，将抵县，时下春矣，路旁蓝氏园，蓝友暨兄迓以入。园三区:一莳花，一植果，一种蔬，以次而进，有堂承之，古树樛结，苔色翳石，种种皆百年前物，问之，云相传七世矣。乔木世臣，展矣不虚。蓝友以孝闻，且好施，人多德之，宜有以世其家也。满引数盏，别时暝色合矣，从东门归。崂之奇，尚有太清、巨峰诸胜，以路遥不及往，然已亦得十之六七矣。夫此一崂也，得祖龙而始名叫，得太白而始显，得邱处机而始大显。地固以人哉，然古称安期生、羡门皆在东海上，则始、武之东游，夫亦以山水奇绝，俗称“神仙窟宅”，而觊一遇之耳。憨僧欲以缁流相袭，仙灵岂肯甘心乎？又闻方其毁宫为寺，丹垩落成日，天宇澄丽，忽飘风飞雨，洒淅而至。四众骇怖，罔测所由，出视海口，见二巨鱼如山，昂首喷波，直射殿中。岂仙灵不怿，而驱此二螯示怪也，亦奇矣！且震旦水皆东壑于海，登莱悬出海中，皆崂山之砥柱盘礴，故外耸而中洼耳。无崂山则无登莱矣，功岂不伟？乃上不得蒙柴望之典，次不得班沂山培塿之列，宁非以远弃海滨人迹罕至也耶！嗟嗟，又宁独山水已哉？
